2023年11月27日 星期一

一隅

記憶的堆積
即便被忽視
又或者被遺忘
依然等待在這角落

偶爾人們會記起
這一切
將被無情地清理
不留痕跡

而你我都不曾知曉
那是歲月的嘲弄

如今,又一層層地
堆疊起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十月十五 子時

2023年11月6日 星期一

影子 其二

有過那麼段日子,人們會因為遭到自己的影子吞噬而死去。

為求生存以延續生命,人們只能避免在陽光下活動,並處處躲避著光明。

卻沒有人知道,影子處在夜晚的黑暗深處將會比起在陽光下更加活躍。
 

這似乎有點違背常理,卻無法否並這項事實。因為,人們也發現自己的影子在黑夜裡變得更加漆黑,並變得黏稠。

迥異的是──發現影子的異變後,人們既沒有陷入恐慌,也沒有感到絕望,反而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空氣中瀰漫的窒息感,也在人們邁步走向光明後消散殆盡。

在陽光底下,人們的影子紛紛自陰暗處竄出,如蛇鼠的行動迅速地鑽入每個人的腳底。

隨後,一幢幢的影子自人們的身後躍起,在陽光底下將所有人吞噬。

然而,就在最後一個人即將被影子吞噬之際,他腳下的影子停下了動作。

『彷彿在猶豫……』事後他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不由得有這種感覺。

過了許久,靜止不動的影子慢慢地縮回地面,變回再平常不過的影子。

至於其他影子則紛紛逃回陰暗處,瑟縮在陰影的角落顫抖,畏懼著它們賴以維生的陽光。

『原來,你們嚮往的生活會殺死你們……』他望著那些影子良久,隨即轉身邁步向前。

『不論是人或影子,都該清楚自己的本質。』

如今,地表上僅剩一個人與他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生存。

捕捉

──總覺得,我可以捉到雲。

『記得他是這麼告訴我的。』你踏在水泥護欄上,眺著崖下升起的雲霧,淡淡地訴說那件往事。

雲氣撲面襲來,隱約的涼意並帶來視覺上的朦朧感。你顯得高興,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不覺得像在夢中嗎?』你伸手往拂面而過的雲煙裡撈抓,像是要掌握什麼;『可惜我捉不住雲……』

──總覺得,我可以捉住雲……

『……可能嗎?』你沒有對著任何人提問,只是凝視著腳下的山林,看它們受雲霧繚繞。

『總覺得……』你口氣變得堅定,彷彿下達某種決心;『我也可以做到……捉住雲消散的瞬間!』

你自護欄上一躍而下,沒有誰來得及阻止,也沒有誰想過要阻止──你想要捕捉雲的決心。

回想一年以前,他也是由這裡躍下的。

──總覺得,我可以捉住雲!

他口氣也與你一樣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地行動。

後來找到他的遺體時,他手中確實緊實地握住一縷輕煙。

『這就是雲嗎?』記得是你接過手的,而那縷輕煙似的雲就在你面前化作無形。

『總覺得,我可以捉住雲。』然而,這句話……

打從一開始就是你講的。

目目連 其二

我正窺視著一名女性……不,或許該說「我們」。

我不是很清楚這個概念,到底我算是一個個體,還是個群體──以目目連這種妖怪而言。

我成為目目連的時間並不是很久,至少我知道自己失去人類的視力是在半年多前。

當時我不斷地夢見那名女性。在夢裡我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環顧著她的生活起居,像是要滿足男人慾望似地偷窺著她的私生活。

夢醒之後,對於夢境內容我並不在意,單純認為是自身慾望的投射罷了。

然而,在每晚都夢見那名女性的房間與她的生活樣貌後,我開始期待每晚的夢境內容,直到失去視力的那天早晨。

那天開始,我成為了目目連,我只能不斷看著那名女性的一切──她休假慵懶地滑手機的樣子、她洗完澡卸妝後的模樣、因為懶惰被她塞滿各種垃圾的垃圾桶滿溢的情況,甚至是她做愛時放蕩的表情……

目目連,是一種因為人內心存在愧疚感而產生的妖怪,它們會出現在做了虧心事的人家中,使對象感覺到有什麼不斷地看著他。然而,身為目目連我並不想看到這些──做這種窺視別人私生活的虧心事……

那名男子洗完了澡,便從她的住處離開。還赤裸著身軀的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從床頭翻出一柄十字螺絲起子。

她反手捉著那柄螺絲起子,朝著我的方向走來,而我只是注視著她的那對豐滿的乳房。

我其實是曉得這名女性的。她是過去與我住在同一社區的住戶,不過也僅止於出入時常見到面的關係罷了!後來,她有了一些不好的風評被迫搬離那個地方,我便不曾再見過她。

她佇足在我眼前,她身上的毛孔幾乎清晰可見。

我看著她,不曉得她想對我(們)這妖怪做些什麼?

「你到底要一直偷窺我到什麼時候!」她大喊著,並高舉起右手上的螺絲起子。

當她奮力向我的眼睛刺下時,我清楚地聽見她怒吼著我的名字。

去湖邊露營時,不知怎地擅長游泳的兒子突然溺水。我縱身躍入湖中,連忙游向兒子身旁,打算將他拉回岸邊──本應是如此的,過程中我的腳居然抽了筋,也隨著溺水。

正當我拍打水面呼救時,我看見兒子佇立在岸邊,面色陰沉雙目圓睜地看向我,「當年你也是這樣淹死我的……」恨恨地說道。

將死之際,所幸有前來釣魚的釣客發現,將我救起送醫,這才得以保命。

事後回想,那年之後父親便臥床不起,成了植物人,但他依然在世。

那麼,那個又是誰?

我不由得對兒子害怕起來……


在天空與地平線交接的所在存有著人們的一切夢想。

喬邦尼向著太陽與月亮落下的彼端飛奔而去,追逐著人們夢想的去處。

他跑過草原,穿過森林,橫越沙漠;疾走在群山之間,穿過猛獸毒蛇巢穴,越過漫漫無人之境。

他跑在比熔爐更為炙熱的太陽底下;他奔走在比風雨更為冷冽的月光之下;他活在比孤獨更為寂寞的境界之中……

喬邦尼不停地跑著,太陽與月亮已經交替著越過他的頭頂數百次,他依然無法抵達那遙遠的夢想之地。

──我跑得太慢了……

──要想追逐夢想,如何才能更快呢?

喬邦尼想起在草原上曾經見過從他身旁飛馳而去的獵豹,那飛箭似的速度令他神往。

──我如果也能擁有……

喬邦尼沒有停下奔馳的雙腿,他慢慢地屈下身子,奔跑時擺動的雙手也逐漸配合起雙腿的動作,使他如同趨身追逐獵物的猛獸般狂奔。

喬邦尼感覺情緒十分激昂,周遭的一切全被自己以驚人的速度遠遠拋在身後。

就這樣,喬邦尼再度向著太陽與月亮落下的彼端飛奔而去。他貪婪地疾走在荒原之上,沙漠之中,群星之下……

當太陽與月亮再度交替著越過他的頭頂數百次,喬邦尼終於抵達那天空與地平線交接的夢想之地──大地的盡頭,大海的開端。

這個天空與地平線交接的所在,正承載著喬邦尼一生的夢想。

在那裡,喬邦尼見到了大海、懸崖以及一棵枯樹,而樹上最後一片葉子正好飄落,墜入海中,讓襲上崖邊的浪濤吞沒了。

喬邦尼望著廣大無邊的大海,知道這邊並沒有人們的夢想,找不到他渴望的一切。

然而,喬邦尼並沒有離開。

因為,他已經忘記該如何奔跑……

夜雨之歌 第三樂章 ── 序曲

若是不再
行筆交織情慾
與河流
渡一葉扁舟

或許在
我底書齋眷養
蠹盡一切
夢迴

長夜也有
軒前雨止時

還望
今宵月且明

            -夜雨之歌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寅年七月初二 巳時

雷鳴

你這才知道,下雨天不應該寫小說的。更不應該寫詩。

她吻了咖啡杯一吻,隨手便將杯中還溫熱著的咖啡潑入傾盆大雨中。

『你,』自從她來以後,這是第一次打破沉默與你說話;『還寫詩嗎?』

盯著她在托盤上遊走的食指,你心底思索著任何能襯托纖細的辭彙,一面讓嘴擁有自主意識似地回答她的問題──

『……今天不適合寫。』

『這杯咖啡淡了。』她說。

你的嘴跟不上她話題的轉換速率,只是微張著,發出代表疑惑的單音。

『你看,雨這樣的大……』她終於收起手指,放下咖啡杯;『咖啡也耐不住這樣的氣勢,淡了味道,被沖刷進排水溝了。』

你轉頭看向外頭的雨,不知該回答些什麼。
 

『你,』她敲了敲桌面要你回神。

『……還寫詩嗎?』這回,她斷句的時間正巧與疾雷翻騰的瞬間重合。

『我……』

這回輪到你等待了。

等待哪道驚雷落下的瞬間。

暗愁

涉水行走在幽林深邃
我的魂似雲靄
漂泊在朝露與蛙的眼眸
只為歎息春的不歸

夏日的推遲又是
雨季的隨心
放縱在堂前
落在廊簷底低語

沿著水岸的寂寞
拾掇
湖水捎給秋色的信箋

垂暮盼著天星
點綴孤獨放歌的夜風

殘夢與遺憾徘徊
在月下無語

軒窗正等待晨曦喚醒
怎奈何
江雪覆波光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八月廿六 辰時

等待

正順手將書帶入背包時,我留意到那個女孩。

我以為她看到了,身體不禁僵硬起來,指尖似乎也開始顫抖……只是沒多久我便注意到並非如此。

她凝視的是別的「什麼」。

「呃……那、那個,妳、妳在找什麼嗎?」或許我該當作沒事一樣離開,但我還是不自覺地向她搭話。

那女孩回過頭來,張著她那雙玲瓏大眼,側髮的髮絲順著她臉頰的角度輕輕滑下。

「不、不好意思,我是說……我是感覺啦!妳是不是在找什麼書?要不要我幫妳看看?」那女孩一言不發地直盯著我看,教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嘗試再與對方搭上對話。

「……海。」

「啊?」她在說什麼?是《海》嗎?是指《群》姊妹作的那本書嗎?

那女孩見我一副錯愕的表情,閉了閉眼,冷冷地別過頭去,繼續凝視著眼前的虛空。

「我在尋找大海。」

無法理解。難道是指知識之海?還是書海?雖然在書店裡面這說法是可行的,但是一般而言會這樣跟陌生人說這種裝熟冷笑話嗎?不,不!這怎麼說也太老掉牙了……

直覺那女孩不對勁,我便摸摸鼻子趕緊離開現場。

之後幾天,我到書店找貨時又再次遇上那女孩。她依樣佇足在相同的位置上,仰首凝視著眼前空蕩的書架。

接連數次如此,我還是按耐不住,這天便直接上前向她搭話,「妳到底在看什麼?」究竟是怎樣!因為這女人每次都在這裡,弄得我已經數次無從下手了!

「……明日朝陽。」她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說道。

「白癡啊!」我使勁地推了她一下,手上的傘也在這時甩飛了出去。

我怒不可遏,只覺得這女孩肯定是衝著我來的,明明找警察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偏偏要用這種方式,這分明是存心要找碴的!

然而,我的怒吼與大動作引來了店內人群與店員的注意,我只能快步離去,同時在心底決定下回要了結這樁爛事。

待一週後我再到那書店,我站在櫥窗向裡面探了探……不出我所料,那女孩果然又出現了。

我徐徐地走入店裡,表現得泰然。

沒問題的,沒事的!

那位置是絕佳的好地點,之前那麼多次都沒人發現,這次一定也可以!

我給足了自己信心,握緊了口袋裡以手帕包覆著的彈簧刀。

慢慢地,我來到了女孩身後不遠處──

這一次……

倏地,那女孩轉過身來,那雙大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只是與先前不同,這回她的臉上堆起了笑容。

只是,那笑容……那女孩的笑容將她的嘴角勾到了耳垂下,教她的笑猙獰地可怖!

「嘻嘻嘻!終於找到你了──」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八月廿五 丑時

殊途

你,與我
不過是一道行走在時代的漆黑旅途
探索著孤獨與迷惘
卻不曾交會
在認識彼此的瞬間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七月廿二 亥時

未竟春時

春陽和煦
凍雨卻笑節氣
點綴了枝枒

說是春華爛漫時
總見暗雲漫天
隱雷滾滾

微雨風嘯
盼星辰
宵夜漫漫無期
春又何在?

            -夜雨之歌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閏二月初六 亥時

冬夜待雪

寒冰為硯霜作墨
冷鋒成筆待雪落
落雪無聲夜風嘯
臥寐輾轉人寂寥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寅年十一月廿五 子時

七夕雨

月光漂泊在惑星彼端
銀河也在議論
夏夜星座
那殷殷期盼著
熱帶底夜
群星將灑落
橫跨十六光年的悲愁

月光若是漫在海洋彼岸
宵星或許不再
訴說光年之外的γ波
群星環繞
在盛夏島嶼的夜
蟲鳴靜寂時
熱帶低壓將灑落
鵲橋的哀歎!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寅年十月廿九 子時

荒野孤行

你的心在荒野
流浪
行走在狂風與卷雲的
無奈
質地竟是寂寞

期許是夏日的尾聲
轉折
秋暮的卷積雲
正等待
放逐在荒野的你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寅年十月十七 子時

Return ← 妥協 → Future?

 「這是你,和我的最後妥協。」

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巷,瞧見和你相約見面的露天咖啡廳。而你正無聊地來回翻讀著商業雜誌──我是知道的,你壓根無興趣,對商業的那一切──見了我在對街,那刻就感受你內心欣喜。

「喝些什麼?」你問我,就看我翻了幾頁關於能源科技的專欄,伸手壓住!

噯,你的掌心壓皺了晶圓大廠!

你又催促著點餐,姑且隨便點了杯Espresso。

仔細想想,我也不常喝,哪裡知道這杯咖啡會比起排斥反應還來得與我不合。

「不能妥協嗎?」你睜大著眼望著我,語氣是那樣懇求。

荒謬了!在心底吶喊──我想著諸多與喊叫有關的一切一切:該死!腦中只想得到孟克!

該妥協嗎?我怎麼知道為什麼要問我到底是要妥協什麼沒頭沒尾的從一開始坐下就說個沒完一直妥協要我妥協到底是要妥協什麼搞得我的想法沒有任何斷句一切一切都黏在了一起就像條無止盡的蜈蚣一樣根本就是文字版的人形蜈蚣!

「唉!我就說散文詩不能作詩嘛!」聽我說了經過,你給的答覆讓我安心。

瞧了瞧書架,上頭幾本詩集已經老舊。翻了翻書頁,才知道那幾本詩集已被蠹蟲啃了大半。

哎呀!你瞧瞧,詩都不成詩了!蛀成這樣!

看你心疼,我只知曉你那些詩集只是擺設,看也沒見你讀過幾回,究竟心疼什麼?

我不懂詩,也不知道散文該怎樣是散文,與小說不同嗎?所以,我該妥協什麼?

我擱下難喝的濃縮咖啡,抬頭回應你的眼神,說──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寅年四月十二 丑時

目目連 其一

 『那是目目連。妖怪。』他說,一面蘸著由玻璃杯面滑落下來的凝結水在桌面上寫下「目目連」的字樣。

『目目連?沒聽過,那是怎樣的一種妖怪?』看了也只是知道名稱的寫法,完全無法從字面上了解這個妖怪。

啜了口冰抹茶,他擺出一副「妳應該知道才對」的態度開口說道;有看過水木茂的鬼太郎應該就會知道,有種出現在和室紙門上的妖怪,在障子上以無數的眼睛顯現在人的面前。這是一種在雨夜時才會出現的妖怪,並不一定只會出現在紙門紙窗上,也可能會在地板或屋簷上出現,而且特別容易在做了虧心事的人家中現形。

他瞅了她一眼,又啜了一口茶。

『哪、哪有什麼虧心事!』她似松鼠般鼓著臉頰,語氣不滿地怨道;『我的做人你再清楚不過了不是?』

他當然清楚她的為人,比起她再清楚不過。

『姑且當作是這樣吧!』他輕聲笑道並放下杯子,此時茶已經喝光。

『本來就是這樣……』她擰著薄外套的袖口漲著紅潤的雙頰賭氣道。見她這模樣十分可愛,實著忍不下心再捉弄她;他如此心想。

『好好……這頓我請客,就當作是給妳賠罪吧!』說著,他隨即抽走桌上的結帳單起身準備走向櫃檯。

那麼我也原諒你了;她笑道,隨後拎起側背包。

他喜歡她笑的樣子,她的笑在他眼底有種耀眼的感覺。

不經意間他注意到她袖口中若隱若現的詭異形影。

──似乎是眼睛;他終於明白她今天給人那種扭捏的態度與平時不同的理由……

原來還有百百目鬼嗎?他看著藏在袖口下的妖異形體輕嘆了口氣。

即使如此,我依然……

抱持在心中膨脹的暖意,他邁步向前。

又一次,焚詩

  於是你又一次地退回書齋
  面對那歷史的苦不堪言
  茫然 在滄海桑田底流離失所 於是你又一次離開書齋

  妳砌字 在底格里斯河畔

  於是你又一次地走出書齋
  眺望這時代的荒腔走板
  惆悵 在流離失所底頹倒沉淪 於是你又一次回到書齋

  妳焚詩 燒盡言語的低喃

  於是你又一次地……
  又一次……

  又!……

  於是 火燒罟寮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壬辰年七月十五 子時

哈桑 其二

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存在已經有一個多月,他很好奇男人究竟從何而來,又打算前往何方。

男人的穿著既髒且破,上頭的黑色污垢看起來像是許久未曾清理的油漬;蓬頭垢面的男人,看來應該已經在外流浪好一段時間,只是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打哪來的,又為何會來到這個地方。

有回他鼓起勇氣前去向他搭話,那時才曉得男人的名字叫作哈桑。

哈桑,哈桑,你從哪裡來的啊?哈桑只是搖頭,不曾回答過這個問題。

哈桑,哈桑,你打算到哪裡去?這個問題,哈桑每次的回覆都有所不同。偶爾,哈桑會凝視著遠方的積雲,久久不發一語;有時,哈桑會將頭埋進胳臂之中,發出不知是哭泣還是痛苦的低鳴;又或者,哈桑會指著自己,接著又指著他的額頭,隨後起身走向別的棲身之所。

對於哈桑的種種行為,除了不解之外,更讓他對哈桑感到興趣。

於是,他向哈桑提出建議,希望接下來的旅行哈桑能帶上他一起前往;哈桑並沒有答應。

就在哈桑出發的那一天,他遠遠看到哈桑往著城外走去,隨即追了上去。

哈桑的腳步並不快,他認為自己很快就能追上哈桑。

可是這天他不管怎麼跑,就是跟不上哈桑遲緩的腳步。他越是加快步伐,哈桑的距離就越遠;越是想跟上哈桑,他失去哈桑的速度就越快。

最後,他只能站在城外的石橋上,看著哈桑逐漸被地平線吞沒的背影。

哈桑 其一

哈桑是名維修師,他擅長修復人們毀壞的心。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心拿出來,擦拭,填補,栓緊,潤滑,最後再安裝回去。

哈桑並不對自己的這份工作感到自滿,也沒有什麼怨言,他只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只要持續將這個世界上所有損毀的心修補好就可以了。

一成不變的日子終究會有暗流般潛在的變化存在。

這一天並不是特別熱,有一點風,哈桑正打算將亞伯的心栓好。哈桑熟練地轉動著板手,接著他停了下來。

哈桑看了看握在手上的板手,瞧了瞧手上的油污,哈桑默默地站了起來。向著南邊最大的一朵雲凝望好一段時間。

哈桑放下板手,並將油污往自己工作服上擦去。接著他走了,哈桑向著那朵雲的方向去了。

路上有人見到哈桑,問他要到哪裡去?哈桑沒有理會,只顧著朝特定的方向前進。

走進城裡,有更多的人見到哈桑,他們也一個個問起哈桑問題──

哈桑,你為什麼進城呢?

哈桑,我的心有點雜音,晚點可不可以去你那檢查?

哈桑,亞伯的心不是在你那檢修嗎?你怎麼來了?

哈桑,這是要去哪呢?

哈桑,……

哈桑……

哈桑沒有回答任何問題,只是直盯著那朵逐漸降下高度的積雲,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離開居所;離開城鎮;離開平原;離開荒野;離開……

最後,再也沒有人提起哈桑去了哪裡。

埋藏回憶之後

 十多年了,我們又相聚在一起,依照約定回到那個地方。

「這裡沒有什麼改變嘛……」你鬆了口氣似地這麼說,他也隨之附和:「要有什麼改變也是不太可能的吧!畢竟這裏十分偏僻,幾乎沒有人煙。」

至於那個人,他還是表現得與我們格格不入,只在一旁靜靜地聆聽我們的交談。

「果然選這個地方是對的。」我說,「這裡是最適合埋藏記憶的場所。」

除了那個人,大家都一致認同這個想法。然後,就在我們要離開之際,那個人拿起了圓鍬,將它深入土壤當中,開始挖掘我們共同的記憶。

大家凍結似地停下動作,安靜地看著那個人不斷地深入我們的記憶。

最後,從土壤中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我們都熟悉的臉孔。

「她……果然還活著。」那個人語氣依然冰冷,神情依舊冷漠。

接著,那個人突然回頭看著我們,說──

「要不要……再殺她一次?」

英雄

   眨眼間,這個世界誕生了,而他也名符其實地成為「英雄」,甚至於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

  對了,那是因為他打倒了統治這世界的魔王,所以讓這個世界的時間軸重組,讓這個宇宙重生了。

  只是這個世界的人全然不知這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魔王的存在猶如未知而不實際的明天。明明是才剛在這世界上誕生的人們,卻彷彿已經擁有數萬年歷史般地生活著,活得理所當然似地。

  回到日常生活後,他開始對這一切感到不滿──拯救了整個世界的英雄屈身為超商服務員,終日面對無理取鬧又趾高氣昂的無知消費者,身為救世主的他開始無法忍受這個世界對他的回報。

  沒有任何人感謝他對這個世界做的一切犧牲;他摧毀了居住的城市。

  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拯救這個世界付出的心血;他毀滅了自己的國家。

  沒有任何人知道是他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繁榮;他向全世界宣戰,並將各個強國擊潰。

  終於,他征服了這個世界,統治了一切。可是他也成為人們口中的魔王,一連串的魔王討伐行動接踵而來。

  想不到,身為英雄的自己也會有被討伐的一天。

  他回想起當初討伐魔王的時候,在走進魔王所在的殿堂見到魔王之後,那時的魔王對自己說了什麼呢?

  想不起來了,那倒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倒是,自己應該向前來討伐自己的勇者說些什麼呢?他陷入深思。

  「魔王!你的末日到了!」勇者終於攻進自己所在的殿堂,他定眼看清勇者的容貌,長吁了口氣後露出了理解一切的微笑。

  原來,身為勇者的還是自己啊……

永生

  實在太完美了!注視著培養槽中的人造軀體,他不禁讚嘆科學技術的進步,竟能完成這項在過去被視為禁忌的偉大成就。

  坐在電動輪椅上的他,緩緩地伸出不停顫抖著的枯槁手臂,輕觸隔著強化玻璃的長年夢想。

  「恭喜您,長久以來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實驗室的研究負責人對著他說,臉上也浮出了愉快的表情。隨後又接著說,「為了證實我們的研究相當成功,接下來最後的步驟,您打算……」

  「立刻著手進行!」等不及對方說完,他使盡最後的力氣似地嘶喊著。

  研究人員表示明白,便立即開始繁複的作業。

  為了能夠繼續活下去,也為了能夠名垂青史,他對這項實驗寄與厚望,投入了龐大資本,招募眾多精英人才,耗費五十多年的歲月……如今,功成在望,豈能功虧一簣?

  待一切備妥,研究人員將他帶進手術室,讓他平躺於手術台上。另一旁則躺著由培養槽中取出的軀體──青年時期的他──那就是將使他獲得永生的肉體。

  對,只要將自己的靈魂與這副肉體的記憶全數轉移(寫入)到那副製作出來的軀體,那麼老邁的自己就能獲得「重生」,並且利用這種方式永遠地活下去。

  儀器備妥,一切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研究人員就等著他的命令。

  他沒有絲毫猶疑,一聲令下,結束這項浩大的工程。

  抱持著緊張與期待的情緒,他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了無生氣老態龍鍾的自己,那副沒了靈魂的軀殼;這樣子,實驗算是成功了嗎?沒有實際的感覺,他想。

  擁有青年肉體的自己緩緩地坐了起來,在場的所有研究人員擁簇上前,開心得手舞足蹈,一面不忘向青年的自己表示祝賀之意。

  等等,似乎不對;他驚覺事態異常──作為自己的我正在這裡看著身為我的自己──我並不在那裡啊!他大聲喊叫,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只有作為自己的那個我注意到了……

  只見自己輕輕地轉過頭來,注視著自己。然後,原本面無表情的自己,臉上竟抹出一絲陰險的微笑。

  在那裡的我,到底是誰?──死去的自己沒入黑暗。

暗潮

  那晚他帶著愉悅的心情告訴她:為了她,他將他殺了,並將屍體封入水泥,投進了大海。

  「那真是太好了,」騎在他身上,她扭著腰嬌媚地說;「這樣你一心追求的就要落入你的懷抱。」

  伴隨著呻吟,他順勢起身將她壓倒在床上,改變了兩人的體位;「這樣妳不也可以如願地得到他?只要她成為我的人。」他從她的口中得知,他正在追求她,而她的心卻在他的身上。只要他一死,並使她成為他的人,那麼她就可以毫無顧慮地投入他的懷抱;為了彼此的利益,他與她才會聯手策劃這次的行動。

  腰部使力挺進,最後的推進使兩人達到了高潮。漲紅著臉,她氣喘吁吁地問了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選擇跟你合作嗎?」他搖搖頭。

  「難道不是因為妳想讓他放棄她嗎?」他遲疑地問。

  為了讓這個國家走向我們所希望的未來,我必須得到他;她這麼告訴他,一面將被單圍在身上爬起身來。

  他意識到兩人間產生詭譎的氛圍,手心開始出汗,心跳也隨著她的一言一行加劇跳動;「至於她,她一開始的目標就是他;之所以會在他身邊,也只是想借用你的力量除掉他而已。」

  為了讓他沒有任何阻礙地站上這個國家的頂端,我才會接近你──這就是一切的核心;他明瞭了,從一開始這檯面下就是暗潮洶湧,若未察覺貿然涉入其中,必將捲入暗流遭致滅頂。

  氣絕之前,他注視著她的臉龐,他後悔一直以來都沒有仔細端詳過她的容顏;「啊!好美……」他心想。

寂宇夜詠

今夜有── 明月高懸 莫見浮雲  願有星辰 伴上微雨 窗櫺映雪也行 都為夜色添彩                  ──書作於 望雨軒文房 癸卯年十一月初六 子時